在甘肃省临夏回族自治州积石山保安族东乡族撒拉族自治县大河家镇梅坡村,何世英已经当了52 年乡村医生(2018 年8 月16 日摄 ) 陈斌摄/ 本刊
◇村医入职门槛的提高,并未带来其薪资待遇、养老保障、职业前景等的改善
◇村医不一定要全覆盖,但是基层的公共卫生和医疗服务要全覆盖
67岁的村医樊忠福至今依然坚守在大李村卫生室。
从1972年当村医开始,他已经为安徽省滁州市定远县桑涧镇大李村人看病47年。原本早该退出村医队伍的他,因为无人接替,不得不继续返聘。
《瞭望》新闻周刊获悉,近年,随着农村群众进城务工、收入水平提高,加上农村交通条件改善,患者去乡镇、县城看病更加便捷,也能够享受更好的医疗服务,很多村医难以留住患者,处境更加艰难,村医后继乏人、批量辞职的情况在不少地方存在。
就在一些地方试图通过给村医解决养老待遇以留住村医之时,也有观点认为现有“低水平、广覆盖”的村医驻村服务模式已难适应时代发展和群众需求,村医被淘汰是大势所趋。
村医,究竟该何去何从?
“老经验不够用了”
“我年纪大了眼花,打针都找不到血管了。公卫服务的很多内容需要电脑录入,我不会用电脑,只能请乡镇卫生院的医生来帮忙。”樊忠福说。
像樊忠福这样的老村医不在少数。据安徽省卫健委基层卫生处统计,安徽省现有村卫生室15439所,在岗乡村医生数量从2015年的近6万人锐减至目前的4.2万人,在岗村医的平均年龄已超过50岁,每年到龄退出村医数量4000人左右。
除人数减少和年龄老化问题外,本刊记者发现,大部分村医学历较低、没有执业助理医师资格证或执业医师资格证,业务水平难以满足群众基本医疗需要和预防保健要求。
以樊忠福为例,1967年,高中毕业的他参加了县医院组织的为期6个月的农村实用人才培训,此后又跟随当地的一名老中医学习了2个月即开始行医。50多年间,樊忠福积累了不少临床实践,也跟着电视教学取得了卫校中专文凭,但他坦言,医学知识更新很快,患者需求越来越高,“自己的老经验不够用了”。
村医的心病
而今颇显尴尬的村医队伍,曾有过自己的“黄金时代”。
樊忠福说,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农村只有土路,交通不便,村民也都没钱去外面看病,村医说治不了的病,绝大多数患者也就放弃了。在那个缺医少药的年代,为了治疗更多的患者,村医们常常洋办法、土办法一起上,用中药熏蒸治疗麻疹,用芫荽汤给高烧患者退热,即使没能治好,患方也对医生毫无怨言。“那时候我们什么病都看,从普通的发烧感冒,到治疗麻疹、疟疾等传染病,甚至于给产妇剪脐带,我都干过。”樊忠福说。
而自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开始,乡村医生在农村行医的收入相对变得不那么有吸引力。特别是2004年施行《乡村医生从业管理条例》后,全国大部分地区都要求新入职乡村医生必须获得执业医师资格证。但村医入职门槛的提高,并未带来其薪资待遇、养老保障、职业前景等的改善。
据本刊记者了解,村医心中往往有两把尺子——一为乡镇卫生院医生,二为城镇私人诊所医生和民营医院医生。与乡镇卫生院医生相比,村医每个月到手的工资与之相差不多,但乡镇卫生院的医生是“单位人”,有事业编制、养老保障,比村医要“稳”。同时,乡镇卫生院还有医疗团队,年轻医生能够在团队中成长、晋升职称,甚至可以去大医院规培、进修,有上升空间。而在村卫生室,受限于病源、药物、诊疗手段等,一个临床专业的医学生用不了几年就会被“荒废”。
与城镇私人诊所医生和民营医院医生相比,有执业医师资格证的年轻医生如果在民营医院工作或者干脆自己开私人诊所,其薪水待遇要比村医高得多。
更让人忧虑的是村民渐渐不找村医看病了。六安市叶集区三元镇王店村卫生室室长刘华告诉记者,他已经很少给村民做诊疗了。
刘华解释说,农村道路条件改善后,几乎家家户户都有摩托车或电瓶车,最偏远的村去乡镇卫生院也只要二三十分钟。与村卫生室相比,乡镇卫生院不仅医生水平更好,而且有检查设备,药品也更加齐全。随着农民收入提高和医保覆盖,农民的医疗需求也在提高,他们对药品、检查设备都有要求,除了感冒腹泻等自限性疾病和慢性病患者偶尔来拿个药,绝大部分急症或常见病患者都会选择去乡镇甚至县城就诊。家离村卫生室几步之遥的村民也告诉记者,村卫生室只有最基本的简单药品,他们所吃的“好药”都是孩子打工带回,或者自己去城里的药房、医院购买。
一方面是村民不愿找村医看病,另一方面,作为“个体户”,村医抗风险能力较低,无力应对医疗纠纷,村医也不太愿意接诊急症患者。
何去何从
为了稳定村医的“军心”,多地也曾出台乡村医生定向培养计划、财政为在职村医购买养老保险等措施,一些地方因之出现村医回流。
但据本刊记者了解,对已获得执业医师资格证的年轻医生来说,上述措施并无太多吸引力。
多位基层受访者分析,行政手段虽然短期内可收到村医回流的效果,但村民就医需求越来越高不会变,去乡镇看病越来越方便不会变,村医诊疗的病人越来越少的局面就不会变。这意味着,原有的村医驻村模式可能逐渐解体,如果依然推行“村医全覆盖”,其结果很可能是(无执业医师资格证的)群众不需要、(有执业医师资格证的)医生不满意、政府白花钱。
同时也要看到,在不少交通不便的偏远地区,基层医疗依然主要依靠村医。比如地处大别山深处的六安市金寨县麻埠镇齐山村,响洪甸水库的修建使山村变成东西两座孤岛,村民出行全靠行船,看病更要过水爬山,非常不便。该村乡村医生余家军在响洪甸水库库区行医近20年,是当地群众当之无愧的健康“守门人”。
“所以制定政策不能‘一刀切’。”安徽省卫健委基卫处相关负责人说。
在该负责人看来,现有村医制度是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缺医少药、群众健康素养极低的情况下建立的,当时很多人连体温表都不会看,加上交通不便无法去乡镇和城市就诊,迫切需要有一定基本医疗卫生常识的村医驻村服务。当前,我国大部分农村地区交通状况改善,乡镇卫生院的服务能力和水平也远超村医。
这意味着,需要探索建立更加高效、优质的基层医疗服务体系,满足村民日益提高的诊疗需求。
最新探索来自湖北。今年8月,一辆云巡诊车开进该省黄冈市黄州区堵城镇外岭村卫生室。这辆云巡诊车可协助完成7大类、53小项的检查检验,相当于把一个二级医院的检查检验能力送到村口。
安徽医科大学社会医学与卫生管理专业教授江启成说,村医不一定要全覆盖,但是基层的公共卫生和医疗服务依旧要全覆盖,这就要求村医的服务模式一定要改变。
让服务了一辈子的老村医平稳退出,并给予他们一定的养老保障,是不少基层人士的心声。在他们看来,如果让乡镇卫生院医生或民营医院医生来履行公共卫生职能及巡诊任务,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
对自己和村医的未来,樊忠福期待着,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