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东头的老皂角树又抽新芽时,檐下的冰棱刚刚化尽。青石板路上浮着层淡绿的苔,牛车轧过便泛起粼粼水光。三奶奶坐在门墩上晒针线,银镯子碰着笸箩沿叮当响,惊醒了蜷在磨盘底下的花狸猫。
春汛漫过石桥那日,整个庄子都浸在桃花雾里。谁家媳妇晾晒的蓝印花布叫风掀起一角,恰巧兜住几瓣飘摇的花影。半大小子们举着竹竿捅马蜂窝,惊起的花翅马蜂撞进王木匠新刨的木板纹路里,倒成了天然的木雕画。二狗子他娘举着笤帚追出来骂,惊飞了墙头梳理羽毛的芦花鸡,扑棱棱带落几片红瓦。
蝉鸣最盛的晌午,井台边的青石总沁着凉气。守林大爷的紫砂壶蹲在苔痕里,壶嘴飘出的茉莉香缠着树杈间的蛛网。西院墙根突然爆开孩童的哄笑——铁蛋的草帽叫山羊叼了去,那畜牲顶着战利品满场院疯跑,帽沿缀着的彩色玻璃珠在日头底下乱晃,晃碎了满塘荷花影。
秋分那天的露水格外沉,压得蜀葵花都低垂着头。打谷场堆起金黄的波浪,扬场的木锨一起一落,惊起藏在麦垛里的麻雀。瘸腿老驴拉着石磙转圈,颈间铜铃的叮咚声与晒场北头弹棉花的弓弦声混作一团。暮色漫上来时,炊烟牵着各家的饭香往天上飘,谁家炝锅的葱花味儿霸道,惹得巡街的狗都蹲在门口淌哈喇子。
第一场雪盖住牲口棚顶时,庄户人家的窗纸都糊得严严实实。煤油灯在八仙桌上投下暖黄的光晕,三婶纳鞋底的麻绳穿过顶针,发出细微的哧啦声。守夜的老更夫踩着雪壳子走过,梆子声惊动了草帘后偷听故事的孩子们。他们呵着白气挤在炕头,看窗棂上的冰花慢慢爬上月亮的脸。
村西老井的辘轳把磨得发亮,寒冬里也蒸腾着白雾。腊月二十三祭灶,六奶奶供的麦芽糖总要被喜鹊啄去半块。她也不恼,眯着眼看鸟雀在落了叶的枣树上跳踢踏,说这是祖宗派来听墙根的小神仙。雪地上忽然炸开串鞭炮,新过门的小媳妇吓得打翻了笸箩,滚落的红枣在雪地里点出串红痣。
而今我站在坍了半边的土院墙外,风穿过空荡的猪圈,卷起几茎枯草。褪色的春联残片在门楣上飘摇,那个描金的“福”字还剩半张笑脸。井台边的野蓟长得比人高,紫花穗子里藏着当年的麻雀子孙。忽见老皂角树上系着褪色的红布条——定是哪个归乡人,在某个清明悄悄系上的念想。
暮色中传来熟悉的梆子声,新来的更夫踩着祖辈的脚印走过石桥。炊烟依然在青瓦间游走,却换了陌生的柴火香。祠堂旧址上开了家小卖部,玻璃柜里躺着带二维码的纸钱。我弯腰拾起半块青瓦,听见三十年前的蝉鸣突然在掌心复活,震落了眼角结霜的月光。
欧兢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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