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尖之上　

清明后，驾车踏上去来安半塔茶场的路，同行的长辈都带着命题作品前往，而我，对品茶一窍不通，路上的谈天，因为要开车也不便参与。

目的地是半塔茶场的门市部，山上六七公里，加上我们，不过零星几辆车经过。不同于我所想，这个茶场似乎没什么工业化的痕迹，门口两三个工人右手挎着竹匾，匾里都是青绿的茶叶子。站在门市部宽不过3米的路面远望茶园，如青缎铺展，梯田层叠，一行人被满眼绿色黏住。忽有山风过耳，茶园泛起碧浪，沙沙声里裹着泥土与茶青的气息，一时分不清是山在低语，还是茶在呼吸。茶还未入口，已是两腋习习清风生了。

若是清明前，可以同风一路，吹散轻纱晨雾，待茶园轮廓浮现，靠近些，一步跨到茶垄，垄上当有鸟在闲聊，虫在漫步，我偷偷观察茶树如何在薄雾中修炼筋骨，手指悬停、静候新芽萌发那一刻，与我相触，万亩青绿中，草木香愈浅愈深，只茶与我、与露珠。可惜想象逆转不了时间，我来得迟了，新芽如今在茶室里。

半塔茶场始建于1958年，紧邻安徽皖东烈士陵园，是皖东地区最大的茶场。近七十年的老茶场了，产品不多，却全是无农残的绿色食品。因为这里的茶树根本不需要打农药。这里主要产明前茶，其中品质最好的是半塔云尖……“不时不采”，他们采茶的原则是顺应茶树的生长周期，比如云尖是清明前采摘，这一次也是一年中仅有的一次。但四季都围着茶树转，养护也缠工夫。

茶室里有人介绍着云尖，杯盏里的茶同时也在演绎轮回。盏底卧着几片蜷曲的云尖，沸水倾注刹那，沉睡的叶片突然舒展成婆娑新绿，复又缓缓沉底，这瞬间，山川云雾都在杯中苏醒，像把整个春天都收束在方寸之间。感受春天，喝茶也是一种方式。 两片茶芽直立盏心，恍若敦煌藻井间对舞的飞天，八百年前茶马古道上的铜铃声，有点苦还没出口，喉间就泛起回甘。这确是惊喜，喜在回甘来得如此早，惊在这香气，二十多年未变。

氤氲雾气里，茶不再是简单的草木，倒像把钥匙，轻轻旋开了时空的锁孔。第一次喝茶不过六七岁，放学回来渴了灌了一口爹爹(家乡话，爷爷)茶杯里的茶。几岁的人喝茶，只有苦涩，一点甜，再来一口，仍是前调。咂巴半天，不过几丝清甜，哪里懂得命运的提示早已到来。如今再喝茶，已隐约明白了茶与人的关联。

茶是什么，此刻我的答案是人世一个引者。无论独处还是相聚，它始终在。有人用它对抗人世局促，苏轼雪堂煎茶解贬谪之愁，白居易晚年以茶代酒，消解对衰老的恐惧。被困在命运褶皱里的人，借由茶汤洗亮眼睛，在苦水里尝出回甘。

也有人缘此相聚，老舍笔下的裕泰茶馆，跑堂的铜壶在八仙桌间画弧线，茶沫子飞溅处，贩夫走卒与遗老遗少共享同一片茶香。

制茶、看茶、品茶，有心人或早或迟，都能在茶汤的倒影里看见自己、看出天地玄机。当下，我手捧一杯茶，观赏吕雪冰老师的煮茶图，秦汉月光、唐宋山雾与当下心境交织，形成超越时空的精神场域，这如何不是一场流动的相聚呢?

光阴不曾真正流逝，就像命运难以更改，静静等待各色人物到来。 如你愿意品味，不怕苦、不恋甜，那么每一味都是天启。茶与人千年来都是双向的奔赴。我们在草木中找到了茶，茶也在替某个未知的饮者预支着顿悟。苦厄与甘甜，谁定?或许皆在自己，无数的某一刻，我们都尝到人生的回甘，这才继续走了下去。

疲惫时，举起茶杯的刹那，秦汉的月光、唐宋的山雾、明清的炭火，都在唇齿间复活成生命的滋味。暮色漫过茶山时，我们返程。后视镜里，茶垄化作流动的墨线，茶树还在原地站着，等下一季春神句芒的叩门。而杯中的茶引子，已牵着无数个时空里的饮茶人，解开时间的绳结，走向云深不知处。

吴冰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