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叔

5月2日上午，父亲打来电话，说五叔走了。五叔自从住进养老院，身体一直不太好，进进出出医院好多次，他的生命就像冬日枝头枯黄的树叶，摇摇欲坠，只不过，这一次，树叶真的落了。

五叔是大爷爷的儿子。大爷爷去世得早，大奶奶改嫁，五叔兄弟姐妹几个人一路摸爬滚打中长大，他一辈子没有成家，一个人，在尘世里晃荡着。五叔没有自己的房子，他最早寄居在大伯母父亲的土房子里，也算是陪老人做个伴。后来大伯母的父亲被家里人接回去照顾，土房子便拆掉了，他又住到大堂哥家的一间杂屋，彼时大堂哥一家已经搬进繁昌城里，村里的房子刚好空着，五叔住过去，顺便帮他家照看房子。

五叔个子不高，有些莽撞，说话高声大气，身上的衣服常年皱皱巴巴。他胡子拉碴，经常醉酒，醉后又喜胡言乱语。我少时对他的记忆，要么是一个人酒后踉踉跄跄、东倒西歪地走在田埂小路上的孤单身影，要么就是醉后瘫倒在地状如烂泥，双颊酡红，两眼呆滞，嘴里还嘟嘟囔囔，而几个叔叔、伯伯拉不起也拖不动他的无奈情形……

记得有一年腊月里，村里鱼塘抽水逮鱼，五叔负责晚上看抽水泵，而我家就在塘边，爸妈便把自己的房间让给五叔住。那天晚上，五叔又喝多了，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竟袒胸露臂地趴在桌子上号啕大哭起来。叔伯们怎么劝都不行，他只是埋头痛哭，涕泗滂沱，也不知哭了多久，终于累了吧，爬上床去。

不过，五叔不醉酒的时候，却是个很招小辈们喜欢的人。他没有长辈的架子，侄儿侄女对他大呼小叫也从不生气。虽说五叔“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穷得叮当响，但并不小气，别人找他借点东西，只要他有，从不抠搜。五叔做小工，挣点辛苦钱，过年的时候看到侄儿侄孙，总不忘包点压岁钱。每当说起小辈们，他总是喜欢用“我某某”来代替，诸如“我毛毛”“我二子”之类，不明底细的人听了常以为是说他的亲生孩子。后来我才慢慢明白，五叔也许只是想用这种方式，“证明”自己有很多相亲相爱的家人，并不孤凄。实际上呢，父亲这一辈的堂兄弟姐妹有十多个人，每个人也都有以“小家”为单位的温暖圈子，唯有五叔，一个人站在圈子外，形单影只，可怜巴巴。

后来，我们离开老家，回去的次数越来越少。关于五叔的消息，更多的是从父辈的口中零零碎碎地获悉：在工地干活被扎断了一节小拇指，老板给他买了2斤茶叶，事情就算了，我们听后都觉得异常愤怒，却也没有谁推开工作，愿意费心劳力地去为他寻个公道;五叔日渐年老，工地上也不要他，衣食更加无着了，幸好他达到了“五保户”的标准，每个月国家会给几百元的补助。

逢着节假日，我们偶尔会带孩子回老家看看，也给五叔买点日用品之类。五叔呢，也常会来我家串门，他通常捧个茶杯，静静地站在院子一角，笑眯眯地看着孩子们追逐打闹，时不时地还会大声提醒孩子们小心一些，半晌，又会默默地转身而去。

有一次回老家，我老远就看到五叔蹒跚着走过来，腰都直不起来，整个人像个行走的数字“7”。后来才知道，他已经一身的病，都是年轻时卖苦力留下的后遗症。又过了不久，听说他被送进养老院了——他不想去也没有办法，又有谁有时间一天到晚地照顾他呢。

最后一次见到五叔，是在医院。他躺在病床上，头发胡子乱糟糟一片，我和妹妹叫他也没有反应。养老院的护工说，他已痴呆，不认识人了。5月1日傍晚，这片悲苦的树叶到底是落了下来。

五叔的身后事简单仓促，火化后直接去了公墓，而他的遗像却让大家犯了难——五叔生前没有自己的家，遗像没处放，而由侄儿侄女带回家好像也不太合适，最后遗像和骨灰一起被放进了墓里。自此，五叔在这世界上留下的最后一点影迹也消逝不见，就像他根本不曾来过。

我忽然又忆起三十多年前的那场深夜恸哭——其时的五叔，是不是刚好预见了自己凄凉无助、老无所依的下半生呢?

只希望他在另一个世界，有家有室，有一盏昏黄的灯火日日为他点亮。

杨绮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