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日头仍带着盛夏的余威,毫不吝惜地倾泻着炽白的光,将山野间的绿意都蒸腾出恍惚的波纹。我家那几棵板栗树藏在荒芜多年的坡地上,枝叶婆娑间挂着满是尖刺的板栗球,远远望去像缀满了小刺猬。
又到收获板栗的季节,妻子也为此早早做好了准备。通往地里的路长满了各种各样的灌木,无法通行,她绑了竹排在小河两岸搭起了便桥;板栗树周围荆棘丛生,她又用刀收割干净;在很远的竹林里砍来了细长而结实的竹竿。万事俱备,她便开启了乐此不彼的打板栗活动。

打板栗是极辛苦的活儿。树高而枝乱,栗苞又都躲在叶丛深处,须得仰了头,细细地寻。妻踮着脚,看准了,竹竿举过头顶,对准挂满板栗球的枝桠轻轻一敲,“哗啦啦”几声,板栗球裹着露水往下掉,有的砸在她背上,有的滚进荆棘丛里。她顾不上揉被砸的后背,赶紧蹲下身,伸手去捡滚落在草丛里的板栗球。荆棘的枝条便来回地扫刮她的臂膊,留下纵横的红痕,汗液一浸,便泛起针刺般的疼。她却浑不在意,只一心望着树上,仿佛那枝头悬着的不是板栗,而是什么极珍贵的珠玉。

暑气在地间奔窜,玉米叶子都卷了边,知了叫得声嘶力竭。妻的汗早已湿透了脊背,天青色的衫子紧贴在她的背脊上。额上的汗珠如雨滴滚落,她便抬起套着袖套的胳膊抹一把,脸上不免沾了些灰土,她却只是继续仰着头,搜寻着,击打着。竹竿起落之间,又有几个“刺球”应声而落。地上够不着时,她还爬上树击打,弄得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
把散落的板栗归拢到一起,她方歇下来,坐在地间的阴凉处,喘着气,喝口水,捶着腰。这时才显出些疲态来,默默地望着那篮中的果实,眼神里却有一种明亮的满足。
稍作休息,她便开始了后半段的辛苦——剥板栗。栗苞,青灰颜色,浑身是密而硬的尖刺,活像蜷缩起来的刺猬。她戴了手套,拿了剪刀,先一个个地将栗苞剪开硬壳。这须十分小心,否则尖刺扎入皮肉,极难挑出。剪开了,方露出里面棕红油亮的板栗,通常两三个挤在一处,如相偎的兄弟。
剥完苞壳,还未算完。栗子外面还有一层韧皮,里面则紧贴着绒毛似的软皮。她抗着闷热,耐心地微低着头,手指灵巧地翻转着,一点点地将那两层皮褪去,露出里面嫩黄的栗肉。透过荆棘的日光照着她的侧脸,专注而平静。偶尔有阵吹过,带来一丝凉意,她便抬头笑笑,复又低头在尖锐的刺苞中寻觅着甜美的果实。
我在妻子眼中是个文弱书生,吃不了打板栗这个苦。真的,我也曾帮她打过一两次,那个苦,让我体会到板栗是人吃的,不是人打的!也为此抱怨“何苦来?市面上现成的剥好的也有卖。”她摇摇头:“自家树上的,新鲜,味道也不一样。吃着放心。”
我于是默然。想起她将栗肉或炖鸡、或干脆用砂糖炒得油亮,端上桌来时,满屋的香甜气。家人们抢着吃,她便坐在一旁笑,自己却很少动筷,仿佛看他们吃,比自己吃了更满足。此刻,她的辛苦,则沉淀为餐桌上最简单而深厚的滋味。
我知道,明年的九月,后年的九月,她依然会走向那荆棘丛生的地头,举起竹竿,击落一个个带刺的栗苞。因为在那坚硬多刺的外壳之下,藏着的是她对于这个家最朴素而温暖的心意。(江资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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