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井

家门口有一口井，是土井。不知何年何月砌成，只知它一直在那儿。

井台石是青石，块块敦实厚重。年月久了，石缝中悄然钻出些茸茸青苔，石面却被踩踏得光亮如镜。井口圆圆的，宛如大地之眼，沉默注视头顶飘过的流云和鸟雀。井绳粗韧，麻线密密实实拧成一股，日复一日被手掌攥握，被水桶磨勒，早已乌黑油亮，沁着水汽与人气，沉甸甸地垂下井口。

清晨，天刚蒙蒙亮，井台便早早苏醒。挑水人踏着晨光来了，扁担吱呀作响，木桶叮叮当当地碰撞着。打水时，辘轳沉重而缓慢地转动，嘎嘎之声飘荡在微凉的空气里，像是古老时光的吟哦。水桶触到水面，噗通一声，水花四溅。再提上来时，桶沿上水珠滑落，叮叮咚咚敲在井壁上，溅起细小的水星，清亮亮地映着初醒的晨曦。

夏夜井台最是热闹。暑气蒸腾，人们便提了马扎，三三两两聚在井边。井口散逸出幽幽凉气，渗入皮肤，浸透肺腑，驱散了白天积攒的躁热。井水清冽甘甜，从桶中舀上一瓢，仰头灌下，一股凉意便顺着喉咙，直抵丹田，让人周身舒爽。孩子们也围着井口嬉闹，汗淋淋的脸颊贴在冰凉井栏上，留下一个圆圆的印痕——井栏在暗处沉默，仿佛也记下了一道道童稚的印记。

我那时常常俯身井口，痴望井底。井水清亮，映出一小片天空，白云悠悠，偶尔掠过飞鸟的影子。我朝里大喊，声音碰壁而返，嗡嗡地回荡着，仿佛撞开了幽深时间的门，井水轻晃，水中的天也便跟着摇曳不定起来。井壁湿漉漉的，墨绿色的苔藓细细密密，咬住砖缝，像岁月老人脸上深沉的皱纹。井水幽幽，深不可测，宛若大地深处藏着的一泓无声的魂魄。

后来，村里多了几眼新打的机井。新井水头足，电机一响，清流哗哗喷涌，日夜不息。人们纷纷涌向新井，老井渐渐冷清了。井台青石上的光亮，被一层薄尘悄然覆盖;辘轳也锈迹斑斑，被遗忘在角落，发出无声叹息。

老井真的老了，井水一日日浅下去。村中几位老人，却仍固执地踱步而来。他们枯瘦的手掌习惯性地抚过冰凉井栏，俯下身，长久凝视着井底那越来越小蒙了薄翳的水镜。那眼神浑浊而深长，仿佛要从水影中捞出些被时光冲走的东西——他们照见的，怕不是水中日渐衰弱的倒影，而是自己深陷于井底晃荡不定的岁月。井水映着他们模糊的形影，微微摇曳，如风中残烛，无声地叹息。

终有一日，老井彻底枯了。我扔下吊桶，只听见桶底碰触干硬井底的一声闷响，如大地一声干渴的咳嗽。辘轳空转，绳索孤悬，只剩一个空洞洞的圆口，对着天空，徒劳地张望。它曾汲引地脉，哺育四邻，如今却连自己一点润泽也保不住了。

井台从此荒芜，野草从石缝里钻出来、蔓延开来，最终将青石完全吞噬。井口如大地干涸的眼，空茫地仰望着浩渺苍穹。

井是泉吗?泉是天成，井是人力。泉泽被万物，井只忠于它的主人。井是泉吗?泉终会甜。

老井枯了，如一位失语的老者，在衰草下沉默。然而，当人们最后凝望那口枯井时，终于恍然：井以自身干涸为代价，耗尽生命之水，换来了草木的葳蕤、人烟的延续——它所有的忠诚，原来都默默倾注于主人脚下这片土地。

泉眼枯竭，亦为滋养;它那沉入地底深处的甜，在草木根须间，在人间烟火里，悄然流转着，终归不朽。

井是泉吗?泉终会甜!陆锋